【编者按】

对于一名临床医生来说,准确及时的诊断、娴熟顺遂的手术,总是饱含职业成就感。

但在上海交大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副院长胡伟囯的从医生涯中,当时刚升任外科总住院医师的他,却在一次成功的手术后,任深感挫折和沮丧。

让他产生挫败感情绪的原因,主要是来自于家属的怀疑,甚至是不信任。

帮助胡伟国解开这一困惑的,即全国著名胆道和胰腺外科专家、医学教育家、瑞金医院终身教授张圣道。

2023年1月14日,张圣道教授于因病去世,享年96岁。

医者圣道——“以百姓心为心”,这句话激励着胡伟国在从医路上恪守“医者仁心”的初心和使命。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医院那些事儿”专栏今日推出第七篇文章,这是胡伟国医生对张圣道教授的追忆与怀念。

“张老师,我们为您做个支气管镜检查,呼吸科周主任亲自做,麻醉科张主任也赶来为您上麻醉,您尽管放心,睡一觉就好了,我会一直守在您身旁!”这是发生在2023年1月的一幕。

胡伟囯(右)给张圣道(左)拜年。

当时,躺在重症监护病床上的,是96岁高龄的全国著名胆道和胰腺外科专家、瑞金医院终身教授张圣道。这位救死扶伤七十余载的名医,当时却成了危重病人,因为吸入性肺炎导致感染性休克。

绝情的监护仪显示着他虚弱的生命体征,柔柔的无影灯映照着他憔悴的面庞,那失神的双眼中,依然透着期盼的目光。

身为学生的我,握着老师的双手,轻声细语不停地在他耳畔安慰、鼓劲。

他那一双温暖而神妙的手,曾经慰勉过多少绝望的心灵,曾经挽救过多少濒死的病人。我紧紧握着张教授的手不放,一定要让他感受到我们传递给他的信心与力量。凝视着正在与死神拼搏的恩师,我的眼睛渐渐湿润了,不禁回想起初识张教授时那件难忘的往事。

当时,经过五年外科住院医生的磨砺,我终于升任为瑞金医院外科总住院医师。

尽管要求每隔24小时担任总值班,却是令人自豪的“第二值班”:夜间将统管整个大外科临床业务,尤其是在一线急诊或病房值班医生遇到难题时,会受邀参与会诊、决策。这时既有技高一筹的优越感,又有济困解危的快乐心。

担任外科第二值班没过几天的某个夜晚,我的BB机发出急促的滴滴声。呼叫我的是急诊内科的值班医生,说有个病人突发急腹症,原因不明,急需我去帮助诊断。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急切,匆匆赶往急诊部。诊疗台上,躺着一个50多岁的中年男子,家属们焦虑不安地盼望着我这个上级医生快快到来。

听急诊医生描述,病人连续多日中上腹胀腹痛,伴有反复恶心呕吐及高热,白细胞指标高达两万多。急诊内科查不出腹痛原因,故请外科会诊。

我已经没有耐心继续听这个内科医生不停地重复那些没完没了的病史,也无意再向病人详细追问病情,连招呼也没有打,就一把撩开病人上衣查看腹部,以展示外科医生的直爽与果断,更表现出“第二值班”的权威。

看到病人腹部膨隆,还有双侧腰围明显的不规则瘀斑——Gray Turner征,我当即发现了被内科医生忽视的重要体征。

“这是急性坏死性胰腺炎!看,明显的Gray Turner征!”我得意地对内科医生说。短短几分钟,就在病家面前拉开了第一值班和第二值班的医术差距。

“可是这个病人血尿淀粉酶都不升高!”内科医生反驳道。

“淀粉酶升高,可不是诊断胰腺炎的金标准!何况急性坏死性胰腺炎的淀粉酶完全可以不升高!尽快做个CT检查,送我们外科病房救治吧,急性出血坏死性胰腺炎可是要死人的!”我的口气俨然是像老师当堂训导学生,潜意识里,更像以一锤定音的专家姿态,博取病家的仰慕。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病人和家属都对我的诊断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怀疑,对是否去外科病房治疗犹豫不决,迟迟不愿离开急诊部,他们似乎更信任那个絮絮叨叨、不厌其烦的内科医生。这令我这个“第二值班”有点不知所措,内心既怕耽误病情,又嗔怨这一家人“不识时务”。

恰巧,瑞金医院外科老主任、全国著名的胆道和胰腺外科专家张圣道教授来急诊部探望另一个病人。我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把将张教授拉了过来,期待他亲口证实我的判断。

张圣道教授(左)为一名胰腺炎病人手术。

年迈的张教授欠身向病人和家属颔首致意,还没有开口,先主动握住病人的手,这一无声的举止,瞬间拉近了医患距离。

“您好,我是外科的张医生,我想再询问一遍您的病史,可能有点重复,可以吗?”张教授拖来一把椅子在病人床边坐下,开始详细了解病史。

“您今年几岁?以前有没有发生过腹痛?”

“您从事什么职业?工作紧张吗?上夜班吗?”

“您一日三餐都吃什么?荤菜吃得多还是蔬菜多?喝酒吗?”

“您爸爸妈妈身体好吗?他们生过什么病吗?”

“您的腹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假如在您脐孔画一条水平线,腹痛是在水平线的上面还是下面?左面厉害还是右边厉害?是一阵阵的还是持续性的?”

张教授不遗巨细地整整询问了半小时,时不时用手势、表情、语气甚至肢体动作来帮助病人清楚地理解他所提出的问题。然后起身走到护士台认真刷洗双手,再开始为病人做体格检查。

我怕累了张教授,急忙说道:“张老师,我和内科医生都查过了,您只要看一下Gray Turner征就行!”

张教授对我微微一笑,却没有省略全身体检的任何一个步骤。他一边规范地做着检查,一边不停地报着结果,像是一个住院医生在向上级医生汇报:皮肤巩膜没有明显黄染,腹部有膨隆,腰部脐孔有明显瘀斑,左侧和右侧中上腹有轻度触痛,伴有反跳痛和肌紧张,叩诊发现移动性浊音,听诊五分钟没有闻及肠鸣音……最后连外科疾病之外的神经系统的巴宾斯基征都检查到了。体格检查不仅有条不紊、周全到位,而且手法轻柔,每做一个步骤前都会对病人仔细讲解将要采取的动作,让患者心中有数、主动配合,不再恐惧和忧虑,这使病人和家属深感安心和踏实。

为了尽快动员病人住院,我想抬出张教授显赫的学术头衔:“这位张医生是——”刚一开口,却被张教授打断。

“我是胡医生的同事。刚刚一起商讨了您的病情,我们的意见完全一致,您患的是急性胰腺炎,而且是出血坏死型,病情的确比较复杂和严重,但是,诊治坏死性胰腺炎是我们瑞金医院外科的专长。假如能够收治入院,治疗会更加系统、更加全面,我们更有把握治好您的疾病。您是否愿意?”张教授语速平缓,神态温和。

其实,张教授刚才询问病史和体格检查的言辞举止,早已令病家折服,他们一口答应住院,很快办理了手续。我也迅速安排了急诊CT检查。

CT检查结果证实了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急性坏死性胰腺炎,但情况又比预料的更加严重:腹腔内充满胰腺坏死后感染的渗出液,导致腹腔内高压。

收入病房后不久,病人情况急速恶化,呼吸变得急促,体温升高并伴有寒颤,甚至血压也开始下降……这些危重症状,既让我因诊断精准和收治及时而感到欣慰,又备受病情复杂和处理棘手的困扰。

当着病人和家属的面,我再次摆出“第二值班”的权威,对床位医生大声发出指令:“病人情况危重,需要马上手术引流!通知手术室准备腹腔镜器械,麻醉科准备全身麻醉,血库备血要充足,赶紧通知家属术前谈话签字,这个病人已经拖不起了!”

“医生,一定要开刀吗?能不能保守治疗看看?”家属很不情愿地问道。

“那还用问?要想让病人活下去,只有开刀。但是话又要讲明白,手术的风险极大,可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并发症,甚至危及生命,即使手术顺利,能不能解决问题,我也没有完全把握!”我直截了当向家属交了底,开门见山,一点不拖泥带水,因为太多的废话只会耽误手术时间。

“不开刀要死,开刀有风险也可能要死,那叫我们如何是好?”家属们六神无主,胆战心惊地在病房走道上徘徊。

“我是搞微创外科专业的,能在腹腔镜下做微创引流手术,这可不是每个外科医生都会的,快签字吧!”为了动员家属赶快接受手术,我显摆起自己的特长。

“这么大手术还用腹腔镜?能行吗?”家属的疑问不减反增,更加顾虑重重,磨磨蹭蹭不肯签字。

当我再次陷入尴尬时,正巧瞥见张教授步入病房。张皇失措的家属也仿佛看到了救星,连忙撇下我团团围住张教授:“老医生,他才50岁出头,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呀。求求您,帮我们看看这个刀到底要不要开?”

“病人情况确实比较危重和棘手,我们医生与你们一样,同样有这样那样的担忧。能否让我们召集外科、重症监护、麻醉科、呼吸内科、放射科医生再会诊一次,制定出一个最佳治疗方案,然后与你们商量,好吗?”张圣道教授这样回答。

于是,我通过行政值班召集多个学科医生前来会诊,大家反复切磋,达成共识,张教授全程参加。会诊一结束,他立即拉着我一起与家属谈话。

“经过来自不同学科的这么多医生会诊,大家一致认为这位病人必须尽快实施外科手术,因为胰腺炎感染后形成的脓液不仅造成腹腔内高压,危及全身多个重要脏器,而且胰腺炎感染的细菌已经进入血液,导致感染性休克。只有尽快实施手术引流,缓解腹腔内高压,才能挽救生命。但病人血压不稳,手术和麻醉风险的确很大,但是我们一定群策群力,做好最充分的准备和最有效的预案,包括如何使麻醉更平稳,手术中如何避免损伤邻近脏器和大出血,血库已经备足血源,重症监护室医生也为术后监护做好准备。不知你们是否认可我们的方案?”张教授的一番话,一字一顿,清晰有力,沉稳镇定,一种成竹在胸的自信溢于言表。

“我们同意,我们当然同意,我们相信你们!”病人和家属的疑虑一扫而光。

“还要与你们商量的是选择什么样的手术方式。这次手术的主要目的是引流腹腔内感染的渗液,腹腔镜手术与传统的开腹手术在腹腔内的操作步骤完全一样,疗效也几乎相同,但创伤却小得多,切口只有五毫米,最多一厘米,对于这位病人可能更加适合。”张教授还补充道,“瑞金医院是全国开展腹腔镜手术最早、技术最成熟的医院,你们别看这位小胡医生年轻,他可是全国最早掌握腹腔镜微创手术技能的医生之一,经验非常丰富。我一会儿也会呆在手术室,随时与胡医生商议,如果确实需要,我们再转做开腹手术。不知你们是否同意?”

病人和家属二话不说,当场拿起笔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在张教授悉心指导下,我的这台腹腔镜手术十分顺利,成功引流出大量脓液并清除了胰腺坏死组织,病人平安转入重症监护病房进行后续监护和治疗。

准确及时的诊断,娴熟顺遂的手术,并未让我产生丝毫的成就感。家属们毫不掩饰的满脸狐疑,让我这个外科总住院医师深感挫折和沮丧。

事后,我弱弱地请教张教授:“张老师,是我第一个发现Gray Turner征,是我第一个确认坏死性胰腺炎,是我没有遗漏CT片上的感染灶和坏死灶,又是我能够担当起这台腹腔镜微创手术!可是,病人和家属为什么始终不愿相信我呢?”

“是的。你的技术到了,可是你的心到了吗?技术固然重要,但若要赢得病人信赖,更重要的是你的心啊!”张教授语重心长地说。

这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令我恍然大悟,脑海中蓦然跳出老子《道德经》中的一句名言:“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推而论之,圣医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张教授一辈子宅心仁厚,珍重病人,敬畏生命,不愧为医界师表,原因就在于他把“以百姓心为心”奉为了从医的“圣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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